演武台周围的人们看向那逐渐远去的身影,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视线当中,他们才如梦初醒般各自做着该做的事。
掩面哭泣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,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。
崔彻本想跟上那位少年,但想到那把剑的锋芒,他的脚步也就没有迈出。
他是城主府的人,与少年一同前去,怕是只能帮些倒忙,况且那把剑威势之盛,应当也不需要他锦上添花。
于是他指挥着巡防营的侍卫们收拾演武台上的一应事物,包括将高台上的血迹洗净。
总要推脱着不愿干这般琐事的侍卫们此时却争先恐后,格外卖力。
他们将演武台清洗了一遍又一遍,反反复复地冲刷着早已褪去的血迹,想将这些深红的烙印,连同斑驳在脑海中的记忆,一并洗去。
直到那座演武台逐渐被收拾成一片赤裸的模样,重新变回往日寻常的高台,人们才开始真正相信,那把噬人无数的剑也许再不会在黔城中出现了。
那座高台不再是一片阴冷死寂,反而流露出一股希望的气息,就像废墟中伸出一只挣扎的手,脉搏在尘埃的映衬下清晰地起伏鼓动着。
有些人莫名开始揣测,期盼着今晚会有戏班子的演出。
又或者他们只是想把之前的事也当成一场演出一样,想象着死去的人并没有真正死去,而是隐身在了幕后,等待着这出好戏的落幕。
办白事队伍没等到生意开张,吹唢呐的踢了棺材一脚,那坐着小憩的人招呼同伙抬起棺材,一行人也就这样骂骂咧咧地走了,全然不顾身后百姓的唾骂声。
如果有人说死人是一件好事,这一行人应该会马上表示赞成,只要死的不是他们自己。
总有人指着死人活着。
徐程现在也是其中之一。
他缓步走在少年身前,将那条不长的路走得很长很长。
因为他的脚步很慢,慢到随便一个人都能猜测出他怀揣的心思。
陈唤京知道,白发男子只是想要拖延一阵,方便身后的人完成最后的布局。
但少年并不在意这些,他既然已经迈出了引蛇出洞的一步,那么就算那条蛇缩在瓮中向他发出不怀好意的邀请,他也要将手伸入,死死捏住那条蛇的七寸,直到它化成一滩黑血,连神魂都在神佛的颂唱中被碾碎。
他只是有些奇怪,如果真如无名剑所说一般,那人修炼的法门恐怕非同小可,即使是在邪修当中,也已经很久不见传承。
当年悬空寺主持湛平曾持剑斩杀山南的一尊通天邪魔,那邪魔一身业火无数,却仿佛六根清净,周身不染尘埃,举手投足间更是隐隐有佛陀虚影,梵音环绕,使得这场诛邪之战,在旁人看来倒更像是两位大师的论道。
此战之后三年,湛平大师于悬空寺无想峰上坐化,临终之前只留下四字。
世人皆知,佛之一道,得道者死后金身湮灭化作舍利者,可称当世真佛,然而悬空寺传承至今,除历代主持之外,修成舍利者也只有寥寥,故而每颗舍利都是寺中至宝,被供奉在最深处的不求殿中,于一片辉煌佛光中散发出阵阵禅意。
然而,湛平大师坐化之后,悬空寺中却多了两颗舍利。
这本是一桩美事,但反而成了悬空寺传承中,最大的一桩禁忌。
也成为了湛平心中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。
大师本该在那一战之后便于寺中圆寂,但因为这件始终无法释怀的事,他强撑着早已支离破碎的身体,在无想峰上苦苦悟了三年,直到三年之后,才终于放下。
天何欺也?
当年他望着对面那道破灭的佛陀虚影,听到天地间传来一句幽幽的话。
“饮尽众生血,昄依便是佛。”
湛平只当这是无由诳语,感叹那人魔性之深,即使死后还欲坏他道心。
直到他看见一片朦胧的黑雾之中,轻微闪动着的,迷茫的光。
一颗舍利如同黑色的珍珠一般,静静地悬浮在连飞鸟都匿去身影的高空,好像它真的只是一颗珍珠而已。
湛平知道,那是一颗舍利。
他如遭雷击。
湛平很想问那颗黑色的舍利,你为什么会在这里?
舍利自己也不知道,它小心地敛去周遭的光芒,仿佛这个世界并没有多出这么一颗黑色的珍珠。
它自己也不知道,为什么它会在这里。
湛平只觉得有些讽刺,他轻轻扯动嘴角,却再难流露出释怀的笑容,只觉得自己这具金身恍若虚幻,一身禅意也不过可有可无。
无数高僧苦苦追求的道果,却能被一个魔头轻易染指。
多少善人功德做尽来世再修,却抵不过恶人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。
世间真会有这般的道理吗?
沐浴在初生的阳光中,他只觉得周身发冷,他抬头望天,只是天从来不会给出回答。
既然天意如此,又何必自欺欺人呢?
他心灰意冷地回到悬空寺,对于此事相干的一切皆闭口不言。
直到他在无想峰上坐化时,他才真正悟到,不是天欺人,是人欺天。
天意并非如此。
他虽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,却在沉思一阵之后,还是露出了愁苦的笑容。
无想峰上的云雾渐浓,掩盖住所有天光,他终于合上双眼,奔赴所求的彼岸。
不求殿中,扫地的老僧身形一顿,几乎垂下泪来。
一道梵音在他心中响起。
天何欺也,天何欺也。
陈唤京缓缓将思绪从那方神魔论战的道场中移开,他不再去想什么是魔,什么是佛,什么是天意。
少年只知道,什么人该死,他就送那人去死。
至于那人是佛是魔,陈唤京仰头看天。
你说了算。
迈着碎步跟在少年身后的少女没有太多的心思,她只是想着要是这条路可以再长一点就好了,如果路不能更长,那走得更慢些也好。
感受着那只手传来的温度,她没来由地想到了梦中的画面,双颊滚烫得几乎要烧起来一般。
薛依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,一不留神就撞在了少年的身后,恶人先告状一般用力捏了捏紧握的手,又心虚地把头低下。
白发男子停在一处宅院前,抬头看向那他早已无比熟悉的牌匾,不知为何,感觉此地阴冷得有些陌生。
还未等他多想,身边的侍卫便如同往常一般,将那座宅邸的大门打开,站定在大门的两侧。
徐程微微侧身道:
“请。”
仿佛寻常主人邀请客人一般闲适。
陈唤京看向宅邸的中心那棵不大的树,树上仍有些湿润的痕迹,依稀能窥见昨天那场雪的影子。
普天之下,有什么痕迹能掩藏得住呢?
就算隐藏得再好,终究有暴露的一天。
或许有人能成欺天之事,但其中蝇营狗苟,仍然被人看在眼中。
陈唤京便是其中一双眼。
但他知道自己不只是一双眼,更是一把剑。
那把剑好像喃喃自语一般说着:
既行逆天之事,又有欺天之举,死有余辜否?
天仍然沉默。
一如寻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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